“出去”,今天的農(nóng)民工用這個簡單的詞定義他們的流動生活,“在家沒事做,所以我出去了”。仿佛在出去的那一刻,便知道迎接他們的是更好的未來,F(xiàn)在年輕人出去打工的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不是為了逃避貧困,而是想追求城市的機遇,早已脫離了最初的背井離。
華裔美國作家張彤禾從2003年進入東莞、追蹤描寫打工女孩的命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10年。這期間,她的丈夫彼得?海斯勒在中國已經(jīng)出版了兩本描寫當代中國的非虛構作品——《尋路中國》和《江城》。彼得?海斯勒也因此在中國頗有名氣。
4月9日傍晚,張彤禾的新書《打工女孩》在北京單向街書店舉行沙龍活動!皟A聽,中國打工者的聲音”的沙龍海報張貼在書店門口,活動吸引了眾多讀者前來參加。在層層人群的包圍中,黃皮膚、單眼皮的張彤禾正在講述她寫作《打工女孩》的故事。
如果不是過重的兒話音,她會被埋沒在人群中,看不出絲毫的“美國味”。正因為如此,在中國居住多年的她在東莞采訪打工女孩時,才漸漸地融入她們的生活,變成一位近距離的觀察者。
“我們沒有什么值得驕傲……我們的口袋總是空空,因為我們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打工者。但是我們還有一點值得驕傲的資本,就是我們還年輕,我們的口袋空沒關系,只要我們的腦袋不空就可以。”她低頭讀著她采訪過的打工女孩伍春明的日記,這樣的張彤禾沒有一絲作為前《華爾街日報》駐華記者的強勢。她偶爾抬頭看看讀者,淡淡一笑。
張彤禾說,她寫的都是她看到的事實。她想要寫的是農(nóng)民工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過程中整個生活經(jīng)歷的轉變,“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上的,還有社會交往以及情感上的”。
出去,這是我們的信念
張彤禾的問題是,如果進入城市工作,條件真的那么惡劣并且很難真正成功,那么為何每年還有大批的農(nóng)民工前赴后繼地進城找工作?
2003年,當時正在《華爾街日報》工作的張彤禾開始走訪東莞,每個月有一半的時間她都會出現(xiàn)在東莞的各個地方和普通女工深入交往。經(jīng)過兩年多的采訪,她深入了解了一群打工女孩真實而鮮活的生活,她覺得她們并非時代的犧牲品。
“我剛去東莞的時候,擔心和這些工人聊天會很沉悶,我擔心這些工人在一起會沒有事情發(fā)生,或是他們沒有什么可以和我說的!比欢審埻腆@喜的是,這些年輕女孩很聰明、很幽默、很勇敢,也很大方。她們講述自己的故事,也默默地教會了張彤禾在工廠、在東莞、在中國怎么生活。
大多數(shù)的媒體都報道過中國工廠的惡劣環(huán)境,欠薪、工傷或者因壓抑而跳樓自殺等負面新聞。而張彤禾希望能寫點別的,寫寫這個龐大的群體自己怎么看待外出務工!叭绻皇邱雎爩Ψ秸鎸嵉男穆,而是一廂情愿地可憐別人,這不光是不準確的,而且還是不尊重人的!睆埻陶f。
二十多年前,人們用背井離鄉(xiāng)來形容外出打工的人。人們往往因為家里缺錢或者需要蓋房子才會從農(nóng)村出來走向未知的世界。出去等于受苦,這是當時打工者和家屬共同的判斷。
“出去”,今天的農(nóng)民工用這個簡單的詞定義他們的流動生活,“在家沒事做,所以我出去了”。仿佛在出去的那一刻,便知道迎接他們的是更好的未來。現(xiàn)在年輕人出去打工的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不是為了逃避貧困,而是想追求城市的機遇,早已脫離了最初的背井離鄉(xiāng)。
調查顯示,農(nóng)民工將“見世面”、“自我發(fā)展”、“學習新技能”與增加收入置于同樣重要的地位。在許多案例里,驅使農(nóng)民出去打工的動因并非是貧困,而是無所事事。責任田很小一片,父母很容易就能打理好,而附近的縣市則鮮有工作機會。
同樣關注打工者世界的作家梁鴻說:“在中國農(nóng)村所謂的闖世界,就是出去打工,因為只要不上學,等到十四五歲就去打工了,這和真正自由的闖世界不一樣,農(nóng)民的孩子闖世界只有出門打工這一條途徑。”
2004年,當張彤禾為了寫打工者的故事到東莞時,中國有一億五千萬農(nóng)民工,而如今這個數(shù)字早已變成兩億五千萬。他們散落在中國的各個城市,上演屬于他們每個人但卻相似的故事。
在《打工女孩》中,16歲的年輕女孩呂清敏說,在她的村里有一句老話,一輩子不用出遠門就是好命,但是最近這些年不但出去的多,而且要走得遠,F(xiàn)在村子里的人說走得離家越遠越光彩。
從呂清敏湖北的老家出發(fā),到溫州的鞋廠,坐大巴要22個小時;到哈爾濱的美發(fā)廳,坐火車要28個小時。更多的人選擇去遙遠的地方,“這是我們的信念”。
更重要的是要給他們未來一條出路
張彤禾筆下的打工者是被稱為新一代工人的年輕人。他們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農(nóng)民工——50歲左右、皮膚黝黑,從農(nóng)田里來并終將回農(nóng)村里去,她描寫的是更年輕的一代,“是農(nóng)村里的精英,他們年輕,受過一些基礎的教育,比留在村里的那些人上進,種地其實只是他們看見自己父母做的事”。
更進一步,張彤禾專注描寫的是年輕一代打工者中的女性。打工女孩的故事有某些共性。在工廠里她們很容易迷失自我,那里有成百上千個背景相似的姑娘——在農(nóng)村出生、沒念過什么書、窮。工廠是做什么的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工作帶來的艱難或機遇。
在張彤禾的筆下,書中的主人公呂清敏和伍春明都是抓住這個機遇的人。呂清敏16歲那年來到東莞,那時她是一個普通的流水線工人,確定電子產(chǎn)品的按鈕正常是她的工作。每天連續(xù)工作13個小時,重復上千次試用按鈕動作便是她生活的全部。
經(jīng)過一次次地跳槽,呂清敏已經(jīng)跨過了干體力活的界線。現(xiàn)在,27歲的呂清敏已經(jīng)是一個女孩的母親,她和丈夫買了一輛二手別克車。他們存夠了錢,讓父母在老家附近的鎮(zhèn)上買了房子。有車有房,呂清敏的打工生活已經(jīng)稱得上小康水平。
張彤禾第一次見伍春明時,她在一家外企工作,2004年的時候她每月賺8000元,住在東莞市中心一套三居室的公寓里。率直健談的性子、犀利出眾的口才讓她成為營銷員中的佼佼者,并從中賺到了錢。她先后做過記者、干過傳銷、開過建材公司。她對新事物充滿好奇,對英語的學習更是充滿了熱情。兩年半過后,伍春明在經(jīng)歷了傳銷、直銷的盛期和生意失敗的挫折后,又回到了月薪只有1200元的一家中國公司。
不論從哪方面看,伍春明都跌得很慘,但張彤禾說,她變得更加沉著,她是一個奮斗者,堅信自己的狀況會越來越好。
然而這本稱作“讀懂她們就是讀懂中國”的《打工女孩》,卻帶來爭議,打工女孩的樂觀、積極能否代表兩億五千萬的農(nóng)民工,而這是否就是他們追求的真正幸福?
北京萬圣書園總經(jīng)理劉蘇里認為,張彤禾的結論跟他的觀察和經(jīng)驗有很大的區(qū)別。在他看來,中國的經(jīng)濟成長,不僅要給這些打工者,尤其是處在最底層的這些人,不能簡單的是讓他們出去、走出來,或者改變原來在家鄉(xiāng)的生存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要給他們未來一條出路”。
“打工階層為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貢獻了非常廉價的勞動力,這是中國經(jīng)濟起飛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薄短炷稀冯s志主編歐寧說。他提到了他在東莞打工20多年的妹妹以及同樣的打工群體,“中國的老百姓特別讓人感動,他們很快樂,但是他們很快樂并不代表我們能忽略一些事實。”歐寧說。
不是沒有痛苦,只是習慣了將傷痛壓抑在內心最深處
“受傷、生病,或者懷孕,你自己看著辦!睆埻桃矊懗隽舜蚬づ⒖鞓、堅強之外的逆境,“地方政府想的就是讓廠主高興,帶來更多的投資和稅收。”
但在張彤禾的筆下,這些女孩并不打算默默忍受這種痛苦。她們不斷地換工作,不斷地提高自己的能力、改善自己的生活。這些女孩都有一個信念——要靠自己。
歐寧說:“城市里面的生活比農(nóng)村生活要快樂一點,可是她們不知道自己的貢獻有多大,就是因為她們分享的東西太少了,所以她們背后的鏈條才有更高的利潤空間。她們很快樂并不表示這背后沒有問題。”
去年出版《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的作家呂途在她的博文中稱,張彤禾字里行間對“個人奮斗”和“機遇”的敘述讓她感到悲哀。相對于張彤禾觀察者的身份,呂途是一個參與者,她進入工廠,像工人一樣打工,像工人一樣生活,也像工人一樣思考,“我所看到的工人,有張彤禾說的獨自奮斗、樂觀的那一方面,但是也有其他的方面”。這包括呂途看到的工人對發(fā)展狀況麻木的一面,還有工人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反思和不放棄的一些東西。
今年3月,呂途去蘇州回訪了她之前采訪過的工友,這是她第三次的回訪。那里有一個在流水線上工作的工人感動了她。雖然工作繁重,但是他一直不放棄創(chuàng)作關于普通工人的歌曲,他說:“我創(chuàng)作這些歌就是為了告訴人們,為了喚醒人們——我們人活著是為了人。”
但也有讓呂途痛心的案例。一個19歲的女孩,曾經(jīng)因為她想為大家、為社會服務而讓呂途覺得彌足珍貴,但她最后如同《打工女孩》里的伍春明一樣,做起了直銷。
經(jīng)過聊天,呂途發(fā)現(xiàn)她心中美好的東西并沒有變,只是她看不到前途。在呂途接觸的工友中,做傳銷、直銷的人挺多。“傳銷的背后有種不勞而獲,快速致富的思想在作怪。在和正接受培訓、準備做傳銷的女孩聊天時,我感受到她的糾結和痛苦,但是她試圖找一種可以讓自己說得通的、讓自己不受良心譴責的理由,但是她自己也意識到她不能自圓其說。”呂途說。
就在張彤禾的新書出版不久,梁鴻繼其暢銷書《中國在梁莊》的后續(xù)作品《出梁莊記》也出版了。在這部新作中,梁鴻采訪了51位梁莊的外出打工者。他們打工時間最長的有超過30年的,最短的才剛剛踏上漂泊之路。
在梁鴻采訪的打工者中,也有很多人在傳銷里迷失!拔腋渲幸晃涣奶欤X得穿西服打領帶,出入五星級酒店,去辦講座,這是一種特別有尊嚴的生活。他覺得這種生活特別有身份,這當中當然也包含自我確立的一種渴望。”梁鴻一直強調,除了發(fā)財,他也渴望平等。
“農(nóng)民工”,這個詞給了這群人一個明確的定義,他們是農(nóng)民也是工人。但同時這也是一個模糊的說法,長期遠離土地,長期寄居城市,他們對故鄉(xiāng)已經(jīng)陌生,對城市也未曾熟悉,結果他們既不是農(nóng)民也不是工人。
梁鴻觀察到,在城市里,一些即使積累了一定資本的打工者也不會在城市里買房,他們住在城中村狹窄、簡陋的小房子里,在老家卻有豪華的小樓和寬敞的院子。在這棟房子里,他可以招待親人,敞開吃喝,顯示自己主人的威嚴和地位。而在西安、上海、北京,他們只能是一個討生活的角色,沒有什么東西是屬于他們的。他們“在城里的出租屋里,做事要小心翼翼,既怕得罪了房東又怕擾亂了鄰居”。
采訪的時候,梁鴻慢慢習慣了打工者們住所的那種局促、潮濕和霉味兒。她意識到,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日常的、每天經(jīng)歷的生活,而在這種生活里,霉味兒、想念孩子的痛苦等,這些情緒都并不強烈。
“那就是他們的生活,即使死亡,他們也淡然處之,因為一切都太過普遍。”梁鴻說。然而,作為農(nóng)民工親人的梁鴻卻越來越失去勇氣,越來越覺得迷惘和厭倦。
作為追蹤者和觀察者,梁鴻的內心有些壓抑。“一些農(nóng)民工出去還是能掙到一些錢的,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也有,而我想考察的是身份、尊嚴,包括家庭的完整以及他們在城市的命運、位置。”梁鴻說,“如果說老一代農(nóng)民工是一種純粹的討生活的狀態(tài),對城市也沒有歸屬感,那么年輕一代也許會期待的更多,因為農(nóng)村對他們來說也是陌生的。他們小時候去父母在的地方上學,或者寄宿學校,他們沒有干過農(nóng)活,他們對家鄉(xiāng)的印象也是模模糊糊的,他們不會回到最初的故鄉(xiāng),他們對城市的渴求更大,更希望得到一種身份,得到一種歸屬感。”但梁鴻看到,城市的邊緣化又讓他們更加迷茫。
有人說張彤禾的《打工女孩》是在為企業(yè)、為公司說話,忽視了打工者的迷茫和困難,他們的待遇差,制度不完善,甚至沒有人保障他們的權益。張彤禾回答說:“我寫的都是我看到的事實。比如說我認識伍春明就是她在第一個工廠工作的時候,她剛被騙,在街上游蕩,我可能寫出的文章會是很悲慘的打工生活。但是我花了很多時間,我可以看得出她的生活不斷地改善,從十年看她的生活的改變,可以看得出來她從最初級的工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了中產(chǎn)階級,所以我覺得這是花很多時間才可以真正了解的事實。”
在張彤禾看來,在打工者的世界里,也許人與人之間沒有友情、沒有信任,有很多腐敗行為,也有很多騙子,但生活本來就不是只有黑暗的一面,“工作之外的年輕人,和其他學生、白領、城里人一樣,有他們的快樂和幸!。
呂途和梁鴻顯然并沒有駐足觀賞這些,她們都期望大環(huán)境的改善,能保障農(nóng)民工的生活,在城市的規(guī)劃中,在農(nóng)村的建設里,將這些打工者真正容納進去。“打工者如果自己接受了現(xiàn)狀,那么一切就無法改變。我相信一些打工者已經(jīng)逐漸把自己的命運和社會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了。”呂途說。
“他們不是沒有痛苦,只是習慣了將傷痛壓抑在內心的最深處!绷壶櫿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