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曾經(jīng)走南闖北的前老板,到富士康只帶了一條暗黑色的褲子。幾周后,他開口問上鋪的室友,能不能先借一條褲穿。他想換洗下,但舍不得花錢再去買條褲。
范振鳴后來又跑到煤礦學(xué)著鋪設(shè)電線。老板給他的學(xué)徒工資是三千,并承諾出師后漲到六七千。收入可觀了。但是,沒到礦井幾天,他看到一塊落下的煤塊貼著前面兩個工人耳邊擦了過去。
他害怕極了,于是選擇了離開。
范振鳴又到了一家餐館后廚煲湯,月薪1500元。餐館的經(jīng)歷同樣不算愉快。
在像現(xiàn)在的范振鳴一樣20歲的時候,張順地已在一家鑄造廠找到了自己的第三份工作。在這之前的16歲,他曾在工地上扛水泥。扛著100斤的水泥上一層樓賺5毛錢,“出大力的活”。
扛了3個月水泥后,他去了一家石膏廠。那段日子給他留下記憶最深的片段是:初冬,他跟工友去火車站接貨。貨物遲遲沒來,夜里氣溫跌到了零下,他們圍著一個小火堆,躺在馬路上睡了一夜。
鑄造廠給的工資比前兩份工作都高得多,一個月四五千元。這錢并不好掙。他和一個工友合作,拖一輛裝有半噸鐵水的小車。他彎著腰拖了近十年,落下個腰椎間盤突出。
2009年時,當(dāng)時還在鑄造廠上班的張順地,萌生了做生意的想法。看到村里一下添了五六輛運煤的半掛車后,他與朋友合伙也買了一輛。他為此掏出了打工以來攢的積蓄,又貸了點款,累計投入了10萬多元。
運營了不到一年,短途運輸不景氣起來——運費從高點時每噸130多元,跌到了每噸70多?鄢唾M、過路費、司機工資等各項成本后,運輸一趟只能賺五六百塊錢。
這點錢還不能穩(wěn)穩(wěn)地落入車主張順地的口袋。半掛曾經(jīng)躥到路邊的溝里壞過一次,張順地四處借了3萬多塊錢修車。不久后車再次大修,他又扔進去1萬多塊錢。
跑車路上,頻頻被“碰瓷”讓張順地?zé)⿶。有一次夜里,一輛QQ把他的半掛逼停,5個“彪形大漢”打著手電找到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劃痕說,半掛濺起的石子把QQ車劃了。
他擔(dān)心藏在坐墊下的一萬五千塊錢被這伙人發(fā)現(xiàn),于是“痛快”地拿出500元,說“兄弟們拿這點錢去買幾盒煙吧”。
再后來的一天,司機打電話給張順地,驚慌失措地告訴他,半掛撞了輛載著七八個人的面包車。張順地嚇得夠嗆,當(dāng)時就想“如果出了人命趕緊跑路”。還好只有一個人受傷,他舉債三四萬賠償了傷者。
一個跑車的朋友遭遇車禍之死,讓張順地產(chǎn)生了賣車的念頭。賣車后,跟合伙人一算賬,他分到了2萬多塊錢。這意味著,2年的跑車之旅耗盡了他打工以來大部分的積蓄。
有關(guān)愛情和理想
范振鳴的富士康之行關(guān)乎著愛情與事業(yè),但流水線上挨著的大姐提醒他說,找對象可是要先買房子的。
那輛半掛車并不是只給張順地的生活平添煩惱。它幫助漂泊中的張順地得到了生命中可貴的東西——愛情。
2010年底,他跟老家一個水產(chǎn)店老板的女兒結(jié)婚了。在這之前,因為家里窮討不上媳婦,他沒少被村里的人“戳脊梁骨”。
張順地說,媒人提親前,未來的丈母娘就對整天開著半掛打水產(chǎn)店前經(jīng)過的他有了不錯的印象——“這么年輕就開上了半掛,這個后生肯定很不錯”。
結(jié)婚后,張順地和老婆商量,把村子里的老宅翻蓋成新房。當(dāng)時,張順地的全部存款只剩了一萬五千塊錢。他咬牙說,蓋吧,啥時候沒錢了再想辦法。
蓋著蓋著,到用鋼筋的時候,一分錢也沒了。他在老丈人的水產(chǎn)店門口徘徊了很久,沒好意思開口。老丈人看出了他的窘迫,塞給他一沓錢。
來富士康之前,張順地家里就剩了幾百塊錢。他經(jīng)常夜里躺在床上想,“自己過得苦也就算了,何苦還要連累上老婆!
正值青春的范振鳴,比任何時候都渴望一份愛情的降臨。
這次來富士康打工,范振鳴的一個目的就是“看看能否找個女朋友”。
單調(diào)而機械的流水線生活壓抑了青春,愛情是再好不過的調(diào)味劑。七八萬人規(guī)模的太原富士康被戲稱為“婚姻介紹所”。
姐姐答應(yīng)范振鳴,如果他能找到女朋友安定下來,就拿出兩三萬做他開店的啟動資金。范振鳴不想做一輩子的打工仔,他很早就開始考察一些項目,比如肉牛養(yǎng)殖。于是,他認(rèn)為,他的富士康之行關(guān)乎著愛情,而愛情則關(guān)乎著他能否從姐姐那里套到“創(chuàng)業(yè)”的啟動資金。
流水線上挨著的大姐提醒他說,找對象可是要先買房子的。
李國春也把這次來富士康打工作為一個短暫停留的驛站。他想上三個月班后,攢上一萬塊錢的路費,到四川同女朋友再圖長久打算。
張順地則計劃用這幾個月在富士康打工賺的錢,過年時還下債——他現(xiàn)在負(fù)債三四萬元。
那些“塊八毛”的事兒
李國春到超市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超市衛(wèi)生紙2塊錢一卷,貴得很”。
他們珍視每一分錢。廠牌里的400塊錢被細(xì)致地分拆到每一頓飯上!霸顼3塊,午飯和晚飯各5塊!币粋不到20歲的小男工吃早飯時計算說,如此400塊錢正夠一個月。
他們蓋的被子大多是花35塊錢從廠外面的小店鋪里買的。被子很薄、掉色,而且散著一股莫名的味道。即便這樣,有的工人還舍不得花這個錢——被子花15塊錢買二手的,枕頭是從那些沒人住的宿舍里撿的。
張順地的老婆來看他,兩人去富士康外面找了間一晚40塊的旅館。張的老婆嫌“太貴了”。李國春到超市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超市衛(wèi)生紙2塊錢一卷,貴得很”。
至于那位曾經(jīng)走南闖北的前老板,他到富士康只帶了一條暗黑色的褲子。幾周后,他開口問上鋪的室友,能不能先借一條褲穿。他想換洗下,但舍不得花錢再去買條褲。
至于富士康流水線上的工作,李國春和張順地都覺得,比起下煤礦和拖鐵水,流水線的工作算不上太累。
一個“90后”的小老鄉(xiāng)抱怨流水線太累欲離職而去時,張順地跑過去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這點苦都吃不了,你還能做什么?
只是,有時候,張順地自己也發(fā)牢騷說,跟個機器人一樣,只有不停地磨啊磨。剛?cè)肼毜那皫滋,幾個夜班上下來,負(fù)責(zé)收料的范振鳴,“感覺自己的胳膊沒有了”。
去年11月,張順地沒有想到,他的未來是老家呂梁的一處建筑工地。今年開春,富士康極少加班。沒了加班,就意味著月收入只有1800塊的底薪。一宿舍10個人走了8個,只剩四川之行出現(xiàn)變故的李國春和另一個兩出兩進富士康的工友還在堅持。
與水泥和磚頭打交道的一天,從天亮開始,至晚上七點甚至更晚結(jié)束。一天的工錢是200多塊。腰不好的張順地覺得這活兒還不錯,“能賺著錢”。
只是,從16歲到29歲,顛沛流離13載,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圈,打工仔張順地又站到了剛出發(fā)時的原點。
新京報記者 尹聰 申志民 太原、廊坊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