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坊富士康園區(qū),宿舍樓外墻包裹著一張大網。
早上6點,夜班工友回宿舍時,白班工友還在休息。
4月20日凌晨,廊坊富士康園區(qū)內仍在生產線上的夜班工友“抓空”閉眼休息。
一個床位一個月換了三人
室友說,我所住的這張床位一個月換了三個人,“都是新員工,受不了苦悶壓抑的工作,都辭職了。”
繼去年10月,今年4月15日,新京報記者再次前往富士康體驗打工生活。
廊坊富士康園區(qū)占地約千畝,東西走向,繁盛時期員工曾達七八萬。
記者與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一起,手持大包小箱,列隊在富士康園區(qū),去往公寓樓。
沿途,一棟棟灰白相間的樓宇,包裹著一張長約數十米,寬約2-3米的大網。
這些大網是2010年富士康發(fā)生“N連跳”之后安裝的。如今近三年時間,已顯得破舊,多已破損,裂著大洞,在風中搖擺。
“如果有人跳樓,防護網不堪一擊”,看著一張張破網,一位工友笑稱。
記者被分配到的宿舍一共10人,5張上下鋪。宿舍成員中,年齡最大的40來歲,最小的不足18歲,多數20歲出頭,學歷初、高中。
“歡迎你來,但是,你,什么時候走?”我剛在宿舍一張床鋪前坐下,一年齡30歲的河北籍青年王二猛向我打趣說。
“王二猛之問”有著它的因由。
室友說,我所住的這張床位一個月換了三個人,“都是新員工,受不了苦悶壓抑的工作,都辭職了。”
宿舍中,多數為工作1到3個月的新員工,而30歲的王二猛因工作半年,在宿舍被公認為“資深員工”。
近4萬人的廊坊富士康,最近幾個月,幾乎每天都吸納大批新人進入;同時,每天又有不少工友辭職。
有時候王二猛會看著一撮撮剛進富士康的新人發(fā)笑,“嗨,來富士康干啥?能吃苦不,想當機器人呀!”
王二猛說,富士康像一個“圍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皦阂,掙不到錢,工作枯燥,受氣……沒有家的感覺”等等,成為“出城”的主因;而想來富士康看看究竟啥樣,體驗世界500強企業(yè)的文化氛圍,找個媳婦或女朋友容易等等,則使不少員工走進“圍城”。
在富士康工作7年的石破浩說,“有的人專門來泡妞的。也有不想聽家人嘮叨進廠的”。
機械、壓抑的流水線生活
凌晨三時,記者的雙腿已經失去知覺,機械地從操機臺,不斷打滑,滑向測量間。
4月23日晚7時30分,廊坊富士康的一個廠房車間,記者和其他三十多名新員工一起,在流水線上通宵作業(yè)。
進入車間,迎面撲來濃厚的化工氣味,地面上綠色的地板沾滿油漬,走在上面不時打滑。
操作間機器轟鳴,上百人在數百臺飛速運轉的操機臺前忙碌著。
工友們站在流水作業(yè)的操作臺前生產一款暢銷手機金屬框架。該框架邊沿被機器切割成薄片,十分鋒利,一不小心就會劃傷手指。
新員工中,多數男工被分配在操機臺手持噴槍,經老員工簡單指點,開始流水作業(yè);女工則對所生產出的產品精度進行測量,超出誤差范圍的將判定為廢品。
記者負責對二十余臺機器生產出來的每一個流程產品拿到測量臺測量。然后再拿著流程產品返回測量臺,并反饋給操機臺前的工友。
記者的這個活兒在不少站在操機臺前作業(yè)的工友眼中“再輕松不過了”,可以來回走動,可以和女工搭話聊天。
實際上這個工作并不輕松。記者需要將二十多臺機器生產出的每一個產品樣本分別送到距離記者二十余米遠的測量中心。
“你要跑起來,否則檢測不完,良率會降低!痹谟突牡孛嫔,一個工友向記者叮囑。
從晚上8點到凌晨11點,二十米遠的“跑道”,記者不間斷跑了三個小時。
夜晚11點,是吃飯時間。我們在食堂匆匆飯畢,短暫歇息后,又匆匆返回車間。
從12點到凌晨起,一刻不停地沿著二十米長的跑道來回行走。其間,幾位操機臺工友操機時,閉著眼睛,趁線長不在,休息幾秒鐘。
凌晨三時,記者的雙腿已經失去知覺,機械地從操機臺,不斷打滑,滑向測量間。
記者的身上星星點點沾著油漬,大腦已空白,重復著機械勞作。
凌晨四點多,因為良率低,線長將質檢人員組合到一起,“昨天的廢品情況30多個,今天是60多個,你們在干什么……”
“你們是否用心做了,我咋向上面交待”,線長表情痛苦。
凌晨五點,8小時工作完成。新員工可以休息,老員工則多選擇再延長2個小時,以便賺取加班費。
機器轟鳴聲中,廠區(qū)領導召集新員工訓話,一個管理人員說,如果對我有意見,可以撥打關愛熱線,但你們要知道,別人撥打了那么多次,工作人員沒有一次找過我事兒,你們自己掂量。
無法提供幫助的關愛熱線
關愛熱線告訴想調崗的王二猛,“你需要自行先和目前的車間溝通,聲明要調崗;然后找好愿意接收你的車間,聲明愿意接收。”
王二猛最近幾日情緒低落,經常晚上獨自飲酒。
身材高大、相貌憨厚的河北人王二猛半年前,在河北地方縣政府的鼓勵下,和其他數十名老鄉(xiāng)一起,坐上政府安排的大巴,來到廊坊富士康園區(qū)。
這個壯漢,一進入車間,就“經常加班加點”。
他做的是拋光的工作,每天要拋光29筐手機后蓋,一筐36個,累計要拋光千余個。
辛苦的工作沒有換來管理者的贊許。王二猛說,他的直接上司——線長,尤其看重“良品”,但因多種原因,王二猛所生產的良品率并不高。
他解釋稱,手機后蓋拋光是流水線上最后一道工序,他無法左右流水線上的其他人——如果手機后蓋的“料”不好,如果承載拋光液的桶不干凈……都會導致良品率降低。
如果良率低,線長會直接劈頭蓋臉說,“你今晚別回去了,直接面圣吧!蓖醵头Q,這里的“圣上”,是富士康線長的直接領導:一位科長。
巨大的良品壓力導致王二猛經常失眠,甚至靠藥物安神。
每逢夜班時,最難熬的是凌晨。剛開始,一到凌晨五點,王二猛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偷偷站著睡覺十分鐘!
最近,王二猛不敢睡覺了。
一個月前,王二猛去其他車間支援,車間的機器手咔嚓咔嚓上下擺動,凌晨5點左右,一個小伙子操作中打瞌睡,不小心一低頭,機器手猛地抓住頭向下按。“我看到他滿頭是血……虧得瞬間躲開。不然可能沒命!
他當時驚得一身冷汗,瞬間清醒。隨后,他越來越怕上工。
他厭煩了操機臺上的工作,想換一個環(huán)境。
在室友的建議下,4月23日晚,他撥打富士康員工關愛熱線78585(請幫我?guī)臀?,咨詢是否可以調崗。
關愛人員答復稱,無法提供幫助,“你需要自行先和目前的車間溝通,聲明要調崗;然后找好愿意接收你的車間,聲明愿意接收……”
掛了電話,王二猛一臉迷茫。
4月23日,記者來到心理咨詢中心,稱自己壓力大,“看到工友們陸續(xù)離開,心里難受,并且工友們說像機器人,不知道該怎么調節(jié)。”
心理咨詢師說:不要在乎別人說什么,而要看自己是否適應環(huán)境,這也是一個相互選擇的過程,你選擇富士康,富士康也要對你做出選擇。
記者接受心理咨詢期間,熱線響起,廊坊富士康有人跳樓了。
盡管經心理咨詢師及宿管等人的干預挽救了一條生命,但關于跳樓的話題在富士康一直未曾停歇。
走進富士康的年輕人
一些打工者對流水線的枯燥和單調顯得不以為意,相比之前的漂泊,富士康是他們人生規(guī)劃中,重要的一站
因為不一樣的緣由,他們的打工軌跡重合到一起——坐到了富士康的流水線前。不過,沒有人愿意在此長干。他們想趁青春流逝前,追逐自己并不宏大的夢想,比如找個對象,比如開個小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們的故事與打工、漂泊和富士康有關。
16歲那年,出身農家的張順地開始在太原扛水泥,扛一袋100斤的水泥爬一層樓賺5毛錢;范振鳴在16歲時離開大山,到縣城一家汽修廠做學徒,中秋節(jié)一個人煮著飯?zhí)栠罂蕖?/p>
因為不一樣的緣由,他們的打工軌跡在去年的11月1日重合到一起——坐到了富士康的流水線前。這些吃苦慣了的打工者,對流水線的枯燥和單調顯得不以為意。有人甚至想,有規(guī)律地吃飯、睡覺就是一種幸福。
不過,少有人愿在此長“干”。他們想趁青春流逝前,追逐自己并不宏大的夢想,比如找個對象,比如開個小店。
只是想想而已。離開富士康后,沒找到太好出路的張順地回到了建筑工地打工——那是他16歲時的第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