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坊富士康園區(qū),宿舍樓外墻包裹著一張大網(wǎng)。
早上6點,夜班工友回宿舍時,白班工友還在休息。
4月20日凌晨,廊坊富士康園區(qū)內(nèi)仍在生產(chǎn)線上的夜班工友“抓空”閉眼休息。
打工始于16歲
來富士康打工,什么人都有,卻“都是些沒出路的人”。張順地覺得,但凡還有點別的辦法,就不會來富士康“遭罪”了。
28歲的李國春是在去年10月30日的深夜到達太原的。這位原煤礦工人下火車后有些“狼狽”,他口袋里只剩了8塊錢。
他本來打算到太原后,即刻奔赴富士康報名的,“當天進廠花不了多少錢”。
深夜已經(jīng)沒有了公交,而8塊錢既不夠打車,更不用提住宿了。他鉆進路邊的網(wǎng)吧,找張椅子瞇了一晚。第二天,他花1塊5上了一個小時的網(wǎng),給遠在四川打工的女朋友留言,“打200塊錢過來”。
之后,李國春擠公交趕在8點之前到了太原富士康的北一門。這時,28歲的張順地、20歲的范振鳴等人也提著窩了被褥的編織袋,等待進廠。
他們之前素昧平生,但卻已在打工或者漂泊中走過了很長的一段歲月。
李國春此前一直在煤礦下井;張順地在一個小鑄造廠待了10年;范振鳴則一直輾轉(zhuǎn)在汽修店和餐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與他們同行的,有做了幾年小買賣賠本欠下債務的前老板,有在北京擺了十數(shù)載大排檔無以為繼后的返鄉(xiāng)青年,還有原來跟著團伙摸黑從工地順鋼筋的“問題少年”……
什么人都有,卻“都是些沒出路的人”。張順地覺得,但凡還有點別的辦法,就不會來富士康“遭罪”了。
在16歲時,也就是2000年前后,張順地走出了呂梁山區(qū)。嗜賭的父親敗光了家里曾一度擁有的寬裕生活,而家中本已貧瘠的土地,也因為政府征用越來越少。打工是生活的唯一出路。
范振鳴也在大山里度過了自己的中小學時代。辟于山上的地產(chǎn)不了多少糧食。
近些年來,跑到外面世界去打工漸成了村里青壯年間的風氣。留守村子的只剩下老人和兒童。
村子以外三四十里是另一幅光景。范振鳴說,那邊有些村子的地下發(fā)現(xiàn)了埋藏較淺的煤礦。煤礦公司給這些村子里的村民每人四五十萬的補償款。范振鳴常常幻想著,自己能被那樣的“幸運餡餅”砸中。
2008年時,范振鳴離開村子外出打工。第一站是縣城里的小汽修店。
比起他們,戴著眼鏡的李國春多讀了3年高中。高考時,他的成績離第一志愿山西大學的錄取線差了七八十分。他想再復讀一年,可母親跟他說,托人在煤礦找了份差事,你下井去吧。
走南闖北的歲月
那年的中秋節(jié),他和同事蹲在汽修店煮米飯。煮著煮著,米飯煳了。掀鍋看著黑乎乎的米飯,16歲的他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李國春在煤礦里一待就是五六年。他每天坐1個多小時的小火車下到地下幾百米處,扛幾百斤的機器在巷道里行進。一個月下來,他能拿到五六千,甚至更多的工資。
李國春覺得這份工作還算不錯。但不幸的是,2011年他走著路,被一輛車撞成骨折。車主賠了他9萬塊錢。
傷愈后,他沒法干重活,只好在煤礦辦了個停薪留職。那9萬塊錢被他存到存折里,一分錢沒動。對喪失了部分勞動能力的他來說,這9萬塊就是下半輩子的指望。
2008年奧運會前后,16歲的范振鳴到了縣城一個汽修店做學徒。身高1米62的他每天掄著大錘,一錘一錘地把被撞壞的汽車保險杠或者車殼砸平整。
活兒很累。瘦小的少年常常感到胳膊麻木。趕上旺季,他還得加班掄錘到很晚。
兩個月下來,老板扔給他90塊錢。那年的中秋節(jié),他和同村一起出來的“同事”,蹲在汽修店煮米飯。煮著煮著,米飯煳了。掀鍋看著黑乎乎的米飯,16歲的他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突然就想家了!狈墩聒Q第一次覺得“還是家里好”。
那位曾經(jīng)走南闖北的前老板,到富士康只帶了一條暗黑色的褲子。幾周后,他開口問上鋪的室友,能不能先借一條褲穿。他想換洗下,但舍不得花錢再去買條褲。
范振鳴后來又跑到煤礦學著鋪設電線。老板給他的學徒工資是三千,并承諾出師后漲到六七千。收入可觀了。但是,沒到礦井幾天,他看到一塊落下的煤塊貼著前面兩個工人耳邊擦了過去。
他害怕極了,于是選擇了離開。
范振鳴又到了一家餐館后廚煲湯,月薪1500元。餐館的經(jīng)歷同樣不算愉快。
在像現(xiàn)在的范振鳴一樣20歲的時候,張順地已在一家鑄造廠找到了自己的第三份工作。在這之前的16歲,他曾在工地上扛水泥。扛著100斤的水泥上一層樓賺5毛錢,“出大力的活”。
扛了3個月水泥后,他去了一家石膏廠。那段日子給他留下記憶最深的片段是:初冬,他跟工友去火車站接貨。貨物遲遲沒來,夜里氣溫跌到了零下,他們圍著一個小火堆,躺在馬路上睡了一夜。
鑄造廠給的工資比前兩份工作都高得多,一個月四五千元。這錢并不好掙。他和一個工友合作,拖一輛裝有半噸鐵水的小車。他彎著腰拖了近十年,落下個腰椎間盤突出。
2009年時,當時還在鑄造廠上班的張順地,萌生了做生意的想法?吹酱謇镆幌绿砹宋辶v運煤的半掛車后,他與朋友合伙也買了一輛。他為此掏出了打工以來攢的積蓄,又貸了點款,累計投入了10萬多元。
運營了不到一年,短途運輸不景氣起來——運費從高點時每噸130多元,跌到了每噸70多?鄢唾M、過路費、司機工資等各項成本后,運輸一趟只能賺五六百塊錢。
這點錢還不能穩(wěn)穩(wěn)地落入車主張順地的口袋。半掛曾經(jīng)躥到路邊的溝里壞過一次,張順地四處借了3萬多塊錢修車。不久后車再次大修,他又扔進去1萬多塊錢。
跑車路上,頻頻被“碰瓷”讓張順地煩惱。有一次夜里,一輛QQ把他的半掛逼停,5個“彪形大漢”打著手電找到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劃痕說,半掛濺起的石子把QQ車劃了。
他擔心藏在坐墊下的一萬五千塊錢被這伙人發(fā)現(xiàn),于是“痛快”地拿出500元,說“兄弟們拿這點錢去買幾盒煙吧”。
再后來的一天,司機打電話給張順地,驚慌失措地告訴他,半掛撞了輛載著七八個人的面包車。張順地嚇得夠嗆,當時就想“如果出了人命趕緊跑路”。還好只有一個人受傷,他舉債三四萬賠償了傷者。
一個跑車的朋友遭遇車禍之死,讓張順地產(chǎn)生了賣車的念頭。賣車后,跟合伙人一算賬,他分到了2萬多塊錢。這意味著,2年的跑車之旅耗盡了他打工以來大部分的積蓄。
有關愛情和理想
范振鳴的富士康之行關乎著愛情與事業(yè),但流水線上挨著的大姐提醒他說,找對象可是要先買房子的。
那輛半掛車并不是只給張順地的生活平添煩惱。它幫助漂泊中的張順地得到了生命中可貴的東西——愛情。
2010年底,他跟老家一個水產(chǎn)店老板的女兒結婚了。在這之前,因為家里窮討不上媳婦,他沒少被村里的人“戳脊梁骨”。
張順地說,媒人提親前,未來的丈母娘就對整天開著半掛打水產(chǎn)店前經(jīng)過的他有了不錯的印象——“這么年輕就開上了半掛,這個后生肯定很不錯”。
結婚后,張順地和老婆商量,把村子里的老宅翻蓋成新房。當時,張順地的全部存款只剩了一萬五千塊錢。他咬牙說,蓋吧,啥時候沒錢了再想辦法。
蓋著蓋著,到用鋼筋的時候,一分錢也沒了。他在老丈人的水產(chǎn)店門口徘徊了很久,沒好意思開口。老丈人看出了他的窘迫,塞給他一沓錢。
來富士康之前,張順地家里就剩了幾百塊錢。他經(jīng)常夜里躺在床上想,“自己過得苦也就算了,何苦還要連累上老婆。”
正值青春的范振鳴,比任何時候都渴望一份愛情的降臨。
這次來富士康打工,范振鳴的一個目的就是“看看能否找個女朋友”。
單調(diào)而機械的流水線生活壓抑了青春,愛情是再好不過的調(diào)味劑。七八萬人規(guī)模的太原富士康被戲稱為“婚姻介紹所”。
姐姐答應范振鳴,如果他能找到女朋友安定下來,就拿出兩三萬做他開店的啟動資金。范振鳴不想做一輩子的打工仔,他很早就開始考察一些項目,比如肉牛養(yǎng)殖。于是,他認為,他的富士康之行關乎著愛情,而愛情則關乎著他能否從姐姐那里套到“創(chuàng)業(yè)”的啟動資金。
流水線上挨著的大姐提醒他說,找對象可是要先買房子的。
李國春也把這次來富士康打工作為一個短暫停留的驛站。他想上三個月班后,攢上一萬塊錢的路費,到四川同女朋友再圖長久打算。
張順地則計劃用這幾個月在富士康打工賺的錢,過年時還下債——他現(xiàn)在負債三四萬元。